第十五章 柴司人间猎人(2/2)

但伊文却偏偏逃掉了。

当时变故发生得很快,柴司是事后回想,才推测出来伊文是怎么脱身的。

伊文趁海浪颠簸时,从罩布下爬近栏杆,想借柴司分神的机会跳出船去;柴司及时察觉,纵身扑来,一把按住他、往后一拽——然而在海浪摇晃之间、又隔着一层罩布,柴司也没想到他抓住的,恰好是他亲自打断、豁开血洞的左胳膊。

保镖肩膀遭此一拽,刚才烧灼封好的伤口,又深深撕裂了一大块;一声痛苦长叫,登时从栏杆边响起来,尖锐地扎进黑夜里。

随着痛号一起流出身体的,还有汩汩鲜血。

痛虽然难忍,但正因为有大量鲜血作润滑,伊文才终于借着海浪一摇摆,用力拔出自己断裂的胳膊,翻身滚落了小船——这一切,仅仅发生在三两秒之间,可等柴司冲到栏杆旁,四下一扫时,保镖已经沉下去,看不见了。

夜黑海阔,即使有手电筒,也仅能看清几米远的水浪。

虽然保镖拖着一条受伤胳膊,但如果屏息在水底游上一会儿,脱离柴司的能见范围并不难。

“他以为能在受伤失血的情况下,游回黑摩尔市?”

柴司想笑一笑,却觉面上肌肉都沉甸甸的,一动不动。“恐怕早已死在中心湾了,不知会被海流卷到什么地方。我这几天会留意看看,有没有发现死尸的报告。”

“你要等一个死人的消息,才知道怎么继续行动?”凯罗南笑了笑,问道。

“不……当然不,凯叔。”

柴司不由自主,连声音都低了。“我准备去找他妹妹,和送披萨的店员。”

凯罗南对他的下一步计划,却好像没有兴趣。他啜了一口黑咖啡,说:“会露在明面上,让你看见的,就不是藏匿东西的地方。”

柴司努力将这话咽下去。

他无言以对。

伊文跳船之前,柴司已经把他的钥匙、手机、证件,甚至重要密码都拿到了手上,逃走的只是一具光秃秃肉身。按理来说,就算保镖逃了,只要他把东西藏在他曾踏足过的地方,柴司迟早也能找出线索才对。

但是柴司搜遍了每一寸他能想到的藏匿之处,仍旧一无所获。

他到底漏掉了哪里?

柴司双手一直在无意识地翻绞碾压,此刻才发现,刚才拿来清理指甲的钞票,已经成了一地粉屑,纷纷点点落进地毯里——他顿时生出不好意思。

“凯叔,我去拿吸尘器。那个手持的,还收在老地方?”

他才一起身,凯罗南却说:“不急,你坐下。”

虽然不解,柴司还是重新坐下了。

“伤害有双向的作用力。”凯罗南慢慢地说:“打在别人身上的一拳之力,难以避免,也会震进自己的筋骨和心窍里。所以刑讯打手,要么麻木迟钝,要么在暴力中,渐渐变得麻木迟钝。”

一股热热的酥麻感,从手心波及到胸口。

“凯叔,我会注意的,”柴司怀着感激,说:“血腥而已,我受得了。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柴司心里忽然一沉。他等待着凯罗南接下来的话,就像在等待即将砸进肚子里的一拳。

“麻木残暴的打手,是这一行里最不值钱的东西。”凯罗南说,“你在我身旁长大,我本以为伱行事会更聪明一些。”

短短一瞬间后,柴司才恢复了呼吸。

“一个猎人家派若要壮大,巢穴只是基础。真正关键,是我们如何在人世中立足行事,如何建立影响力。真正强大的猎人家派,掌握的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生活其中的‘现实’。”

凯罗南从喉咙里,沉沉笑了一声。

“……然而掌握‘现实’,仅靠暴力流血是办不到的。别告诉我,你只有这一张牌了。”

柴司不知道自己头颅还能这么沉重,一时竟只想把头深深垂下去,陷进双手——并不是因为他一夜没睡。

他知道凯罗南并非动了怒,但他宁可对方发火,质疑斥骂他为什么没有办成事。

柴司如今比凯罗南还高一个头,训练有素、身手强横,连猎人都畏惧他。可是当凯罗南对他失望时,柴司依旧会生出没入冰水的溺沉感——因为他也会对自己止不住地失望。

他盯着自己的双手;手背上嵌着几条淡白长疤,一路延伸消失在手表与袖口后。

年少时为了找出自己的通路,柴司做了许多实验,在身上留下了各种疤痕和暗伤。

世界上只有1%的人类拥有“通路”,能从自己的通路进入巢穴;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通路究竟是什么,只有一个个地试——他把已知的通路方法,都试了一遍,却依旧站在人世里,看不见巢穴。

如今他三十岁了,依然忘不了当凯叔终于接受他没有通路这一事实时,垂下眼皮、一言不发的模样。

仿佛看见一件艺术品,砸碎在地上,露出内里的泡沫塑料。

手背上的伤疤,不是实验造成的。是实验完,柴司用猎刀割的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;或许当时他以为,可以这样割开一条通路吧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柴司说完,发现嗓音沙哑,清了一下嗓子。“凯叔,我向你保证过,人世这一部分,由我交给你。”

他不能进入巢穴,但他可以在人世中成为猎人,将世上能夺得的一切权势与财富,都为凯家夺到手里。

因为凯叔真正想要的,他给不了。